「我送了他一個禮物,一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給他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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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無邊無際的幽冥中,思緒空白。
這是一種極刑,在沒有盡頭的輪迴監牢中意識到自己被囚禁,精神的萬丈深淵。但他不在乎,只是蜷曲著身子,品味著連呼吸與心跳都聽不見的黑。他不自覺輕輕握拳,指尖似乎還留有光點散滅瞬間的餘溫,所幸他很快就說服自己,那純粹是個帶來痛苦的幻影。
這是我應得的。
他沒有掙扎、沒有思考,像在毒蛇尖牙下垂死的獵物,毫無動作地避免毒液擴散。他害怕一旦記憶起伏,原本已回歸死寂的、竄流的痛苦就要在心臟深處引爆。
黑暗。
似乎就是他最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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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林斯‧提爾聽見身後傳來門鍊開啟又從裡面栓起的「喀」兩聲--以來人平時的習慣實在很難得,但他沒有心力表示驚訝,僅僅繼續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手掌撐著頭,趴在電線糾結的儀器中間。
「嗨。」他有氣無力地咕噥了一聲,聊表招呼。
「嗨,提爾。」來人低低的回應聲幾乎聽不見。提爾還是等到對方將門徹底鎖上才轉過頭。
蘄克亞看起來糟透了,眼眶紅腫,頭髮平貼在臉側,凌亂的藍袍和全身若隱若現的瘀傷擦傷看起來不算嚴重卻頹喪而邋遢,臉上還掛著一塊大而明顯的黑青色。
「我就知道你很受歡迎。」提爾佯裝輕快地說道。
「...不太好笑。不過、哈哈。」蘄克亞的笑容很難看,他總是向上翹起的嘴角如今壓成一直線,因試圖做出弧度顯得有些扭曲,「我剛剛麻醉了他。雷瑟就算了,沒想到他揍人也可以這麼用力。」
「好歹也是用那樣的武器,就算種族限制還是很可以練到很強壯的。」提爾聳肩,確定對方情緒尚算穩定才嚴肅地再次開口,「除了他們之外,大概還有很多人想殺了我們。」
「很多...這樣也許不錯...我就不必自己動手了。」蘄克亞玩笑似地在脖子上比劃,一顆淚珠卻突然從眼角滾出來,「真的...有種就來吧...」
提爾沒有費事問他「你還好嗎」。
「情況怎麼樣?」蘄克亞一邊吸鼻子一邊問道,努力回復專業的醫護水準。
他們身邊,五官分外柔和的青年像是深深地睡著了,柔軟的銀髮披散被褥,蒼白的唇微啟,幾無可見地吸吐著周遭嗡嗡作響的氣流。
年長的鳳凰族遲疑了一會,但沒有將視線投向那張病床,這是沒有必要確認的情況。
「我不覺得很樂觀,」提爾小心翼翼地答道,「但我更不希望這些東西--這些犧牲什麼的,浪費掉,你懂的。」
就在「犧牲」二字出來時,淚水又在年輕藍袍的眼裡匯聚。大概在「浪費」出口的前一秒,蘄克亞突然崩潰了,全身顫抖地抽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醫護室瞬間只剩低沉的機械響聲,和非常輕柔卻悲愴的吐氣聲。
「蘄克亞,」提爾定如磐石地看著對方,「他得到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擁有的禮物,而我們失去了;他很幸運,我們很倒楣。」
這是屬於他的、直接又溫和的安慰。
「這傢伙得到的禮物...他根本不值得。」蘄克亞的聲線嘶啞,像是為了自己哭出聲感到羞愧似地,一隻手掩著雙眼,坐在門邊沒有移動。
「但如果他死了...就更不值得了...拜託不要。」
語畢,他又悽慘地笑了起來。
提爾沒有說話,他知道這時候不該說話。
沉睡的青年和兩個鳳凰族,繼續呼吸著沉沉的悲傷。
和袍籍一樣深藍的色調。
「你覺得...不。」良久,不會被擊垮的韌性讓蘄克亞冷靜下來,深呼吸,平淡地開口,卻發覺這個起頭不盡正確。
他應該要更堅強一點。
「他一定會醒過來的。」再睜眼時,他金亮的瞳瞇起,像一隻倔強的獅子。
「老大看上的人,豈有被轟半下就死的道理。」
他是認真的,他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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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炎已經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感覺自己的輪廓緩緩溶進那片濃稠的色彩,像一個一個鱗片般的小方格。
他想著他曾愛上的那個人,想著他現在深愛的那個人,以及自己究竟如何輕易又輕視的失去了重回光芒的機會。
他想著那句我愛你。
清亮、飄忽,那句烈日下被蒸得微醺的告白。
覺得有點遺憾呢,那種放棄了一切心還是空蕩蕩的感覺。他閉上眼,頭埋進膝間,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這麼做了,又或只是在腦海裡模擬了躲避囚牢的動作,和幻覺中無情的完美身影一起。
完美身影。
那雙眼睛狡猾而溫柔,陰狠而真摯。無情、無義。赤誠、癡心。
令人憎恨又瘋狂又熱戀又心痛的太陽殿下。
那個同時是他的戰友、他的兄弟、他的王子的華麗剪影。
我與你同命,你若死了,我不獨活。
可千萬別這麼幹啊。
找個比我更懂你又更熱情的人。比我還要愛你的多得是。
那句誓言聽來甜蜜,在真正相戀的情人耳裡卻是永遠不該實現的詛咒。生平第一次,他希望一個那麼重要的人永遠不會想念自己。無比安全,他感謝主神,兩人也許還沒共度那緊密貼合的數千個日子,也許他之於那個男人還沒有這麼不可或缺。他以精靈與獸王之子的全部力量向主神祝福,他深愛的人將在餘下精彩絢爛的生命中無比幸福。
心臟深處的痛楚如炸裂火花反覆蒸騰他的靈魂千千萬萬個輪迴。
但他笑了,一片淒冷中上揚的悲傷溫度,思緒中逐漸模糊的存在竟令他的心陣陣抽痛卻暖了起來。
燃燒生命換來頃刻間的熱戀。
我愛他。
非常。
他很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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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無措的瞪著身下的半精靈,那美麗的面孔慘白,眼睫沒有絲毫顫動。
「…亞。」
他輕輕地晃了晃被自己陰影籠罩得飄忽渺小的心肝寶貝,嘶啞的低嚎聲像是在鼓勵著要再次看見一對晶亮銳利的紅眼睛。
「該死…」他驚慌地伸手,掌中冰冷滑軟的臉頰多麼脆弱。
毫無生息。
「該死…喔、該死…SHIT…」
他罵道,伸手抹掉自額際不斷滑落阻擋視線的紅色簾幕,反覆地將穢語呸向沙地。彷彿聽不見背後驚慌的叫喊聲與匆匆趕上的腳步聲,一個收緊五指提起對方脆弱的頸項。
粗魯地塞進一個血腥瀰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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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該死。喔、該死。喔、該死….」
似乎帶著點睡意的溫純聲線像搖籃曲,只是吟詠的不是頌歌,而是驚慌的粗魯咂舌。
冰炎有些恍惚,意外著自己聽見了聲音。
「喔、該死。喔、該死…」
很有節奏感,如壞掉的玩具般反覆含在嘴裡的低吼換了句話。
「起來啊,亞,起來啊。起來啊、亞…」
一片極黑中,他聽見自己的名字。
他深愛的人才有資格說出口的名字。
臉頰暖暖的,卻不只有淚水,而是一個男人一點也不溫和卻柔情滿溢的觸碰。
「起來啊…」
一道光芒滲進來。
帶著新生的香氣,濃稠得像是要滴出了蜜,充滿活躍跳動的生命力,沿著他的五官曲線淌下,暖到了骨髓裡,全身血管突然如枯萎的植物重見陽光般瘋狂擴張。
他突然深深地呼吸,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因缺氧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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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蘄克亞啊,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沉默了一陣,提爾說。
「但也許我們每個人,包括你老大,都在等待一個奇蹟。」
自始至終都不在兩人視線範圍內的心跳檢測器猛然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