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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子夜與神經病與謊言

十二歲的冰牙少爺颯彌亞,不知道加利德法為什麼不將兒子交給分家聖靈,而是交到同為四大家之一的亞那瑟恩手中,形同權利人質。

他也不知道以一個少年而言冷靜自持到不正常的自己,為什麼只因為五歲一場怎麼看怎麼幼稚的初戀未果就能對一個人產生這麼大的厭惡,他只知道這個和他年紀相仿、身高相仿,有著跟他一樣的才能天賦和跟任何人都不一樣的古怪陰狠,樣貌奇特的金髮男孩,是他打五歲那年到戰靈家作客之後便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們打架、用盡所有尚純稚的腦袋擠出的惡意折磨彼此,他們從不告狀、從不哭泣,自個兒爺們地躲在床底下或戰靈家大宅的廣闊花園裡滾得滿身塵土、滿身傷痕。四肢細長的少年詭笑著仰起頭,露出一節大塊瘀青的蒼白頸項,被撕開的領口布塊沾著血落在他扭傷的左肩側,他對格里西亞難以抹滅的印象,一層層疊出這個算是為他們之間關係定義的畫面。

他不懂他,正如他不懂什麼叫做相愛相殺。

=

非常糟糕的關係呢。

冰炎瞇起眼,十二歲的他和現在相比,可還嫩的像株剛冒出頭的小黃花。

而那傢伙,在褪色的模糊記憶中,卻似乎給人一種油菜花的感覺。一樣嫩,一樣細小,卻硬是比他多了那麼一份到哪裡都能生存的執拗。

他們倆一直水火不容,現在想起來,似乎總是自己生悶氣,格里西亞就像一條陷入太平洋的金魚,格格不入的發呆,出塵、與世隔絕又尊貴,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記憶已然片段,但這個人,存在感實在太強烈,饒是將近二十年前的空白童年,也能被他挖出點什麼。

例如他從什麼時候,對這個人不再懷抱著那麼強的敵意;什麼時候,這人的爛比起缺點,更像極了特點。

他小小一笑,在僵硬許久的五官間一點也看不出來。

風雪正盛。

=

「為什麼總是對我僵著一張臉呢。」

一口太過標準饒舌的句子,聽上去是個努力想把異族語言說好的外國人。

颯彌亞可沒有那個閒情逸致讚賞本國文化的無遠弗屆。

那一瞬間,他不想回答。格里西亞每一次主動找自己說話都只可能是為了吵架,而他不想承認自己就是該死的吵不贏一個怪胎,不想承認自己就是沒有對方那麼擅長言詞。他以自己的話少耳尖為傲,這傢伙賴在這兒以後卻討厭這點討厭得牙癢癢。

他們看彼此身上沒有一吋優點,即使他知道加利德法領導著戰功顯赫的四大家族之一,此次亞那瑟恩無法出手,戰靈家的大族長隻身親自領軍參與戰役,同列四大族長且本次未立戰功的亞那瑟恩,不僅於情於理該好生善待高位摯友唯一的兒子,身為家族之後的自己也應該做好打算,和這位戰靈的小少主打好關係,為冰牙的未來設想,先鋪好像父親和加利德法那樣合作關係緊密的順遂道路。

感情於他一向是附屬品。身為冰牙少爺他與父親沒有分毫相似,倒是繼承了亡母的頂天立地,理智的殘酷。他的確不擅長社交,但為家族未來做做樣子,交個可能握有極大權柄的朋友,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大犧牲。

然而這個人不行。

就是不行。

面對這個人時—這個人的一切,那像是被泡進漂白水里用力搓洗再撈出來的淡色調,病白的皮膚鵝黃的髮霧藍的眼,薄薄雙唇弔詭的彎,像個壞掉玩偶怎麼也感覺不出實體的的空洞人格。他無法冷靜。他光看著那張曾經在視線中發光的臉就血管噴張,對方一句話就能挑起他出生至現在整整十二年攅積下來的怒火。

格里西亞變了,將近八九年,變得更精緻、更深沉、更陰暗了些。

但依然他恨這個人身上的一切。

面對亞那瑟恩時格里西亞甜笑、微笑,他被動地等著對方完美撐起一個夢幻的假象,扮演好玩伴好客人的角色、補足他家缺乏溫暖的空隙,為他疲憊的父親帶來他所吝於給予的反哺之愛。父親不在時格里西亞大笑、狂笑,而他毫無懸念地用拳頭招呼這個惡魔。

他的確一直僵著一張臉,但格里西亞不明白自己的到來反倒鬆動了他的表情,為他如死水的面孔偶爾添上幾分扭曲。

所以自從第一天的發作後,兩個月來兩人真對談不過十句,打架前也不吵了,一個眼神相撞便不講道理地撲了上去,先賞個耳刮子當開胃菜,再毫無章法地抱著彼此壓到地上,再一路打到兩人全身破爛,再沉默地去洗澡、換上一套能輕易遮住傷口的衣服,和一張溫和的面具,面對亞那瑟恩毫不知情卻滿足欣慰的笑語。

而今天,也許是他們剛好滿一星期連碰都沒碰彼此、除了在冰牙族長面前一點互動也沒有,這神經病不知道哪裡抽風—他可不知道神經病腦子長哪兒—居然主動找他搭話起來了。

「對你我沒有露出鄙視以外表情的能力。」他還是冷冷的,希望自己的淡漠可以讓對方打退堂鼓,回復習慣的尷尬。颯彌亞抱起書桌上的枕頭轉身看著窗外—格里西亞霸佔了他的床,而他並不想直接接觸任何對方碰過的東西。趴睡會全身痠痛,不過將就點,明天運動舒展筋骨,還過得去,比跟外星人背貼背好一千倍。

景色很美,天空深灰的烏雲中間夾雜著晶瑩白點。

「你只做得出鄙視的表情,這並不是我的問題。」格里西亞清朗的回應令他右臂一抽,牙根因咬合的過度緊密微微發酸。他知道自己在對方做足挨打準備的情況下不可能輕鬆攻擊成功,到時勢必又要亂七八糟打起來,而且一時半刻休想停下來。颯彌亞早已在數次控制不住怒火貿然行動的教訓中明白了這一點,深夜茫茫,他早就累了,整整一個禮拜連吵都不想吵,完全把對方當空氣,怎麼可能浪費力氣追著對方的影子跑。

「至少我不像你。你沒有一個表情是真實的,我卻是真實的鄙視你。」他頓了半晌才想出夠有力量的反擊。對方的笑如他預料地加深了。

「很正確。」少主從床緣站起身,走進他視線中。他不快地皺了皺眉,不願表現出自己那逐漸冒出頭的緊張。

這傢伙在幹嘛,他不打人人不打他,井水不犯河水已經很給面子,難不成格里西亞嫌整個冰牙本家,同齡小孩就他一個對頭很無聊,一星期不說話對精神分裂太磨人了,現在又想點火作死?

帶著斑斑瘀青的手腕從袖口底下探出,格里西亞一邊走近,一邊像是思考般輕咬著指節,一排細小的牙又在關節上印了一塊深色。其實他一直搞不懂為什麼格里西亞這麼容易瘀血,一碰就是一塊黑,擦破一點皮血就停不下來,所以他們打架時只要見了血,颯彌亞通常不會再補一腳。

太多血跡很難矇過去。

望著那片青藍色皮膚出神時,男孩離他只剩一公尺,最近長得比他高了一公分的陰影剛好背著光包覆住他,沒有褪去的笑很乾淨很吸人,卻因為燈光撞上太立體的鼻梁,投下一片不詳的暗色調。這個笑容是格里西亞唯一的表情,無論現在心情如何。

一種淡淡的、優雅卻有點兒驚悚的藍色調氛圍在房裡蔓延開來。

颯彌亞知道,這幾個月和這傢伙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早就知道。那到不了眼底、溶不進聲線裡的空洞的笑,一點實質意義也沒有,金髮男孩笑,純粹是因為他想這麼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笑,扭曲卻硬是要上揚的嘴角令他毛骨悚然。

就像動物流淚只是為了排除鹽分,外星人發笑也從來不是示好的表現。

格里西亞微斂下眼,盯著他看,輕輕的涼涼的氣吐在他額際。「所以你鄙視我的真實的樣子,我很喜歡看見。」

「不想被毀容的話就給我退開。」颯彌亞神情木然地揚起五指,被特意削尖的長指甲泛著水澤。

「你不敢。」格里西亞沒有照做。他笑一笑。

「你的指甲挺好看,什麼時候做的,我也想弄一套玩玩。」

颯彌亞猛然一揮手,卻僵在空中,接著宛若無事地垂下。

「…渾蛋。」他感覺胸口燃燒起來,連氣息都是炙熱的。「你什麼時候催眠我的。」

戰靈少主違逆精神的能力,在街坊耳語的神話中就像冰牙少爺之於槍術、蝕月皇子之於劍技和白凌傳人之於咒術,名氣甚至遠遠超過了他打得精妙的女拳。

颯彌亞總是對這些傳說嗤之以鼻,就像他可不記得八歲的自己操著一把槍隻身殲滅故事裡才有的吃人山鬼,他也不覺得格里西亞曾經用一個眼神讓整窩意圖綁架的土匪用鐵環勒死自己集體自盡。

然而此刻手舉到一半卻無法再說服自己往前一分一毫,對這個人完全喪失攻擊慾望的感覺實在太真實,那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的詭異傳說不自覺迸出口。

「我什麼也沒做。」男孩一臉輕鬆。

「聽你在放屁。」

颯彌亞已經不想再和這人交談一秒鐘,他撞開擋在身前的格里西亞,逕自坐下來。

「是你捨不得。」那令他牙癢的輕快聲線在背後響起。

「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打到連你爸都認不出你來。」

「不,我不是開玩笑的。」格里西亞突然收起笑臉,隨意撇了一眼手腕上的青青紫紫,平靜地回應,「你大概被那些謠言誤導了唄,我可不是真如他們說的,還懂什麼催眠秘術。我只是試著用眼神和話語對你進行理智暗示,能成功是因為你的理智不想打我,而你不打我是怕在我身上留下太明顯的傷,因為我太容易留下傷痕,就像我們打架時,你總是打衣服蓋得住的地方。我知道你會想打我,而我站得直,若是不閃不躲,你只可能打到我的臉。」

「而我的身分太重要了,身為一個客人我已經很硬氣不上報。即使兩人都負傷,我努力營造的形象不是好玩,扭曲事實的贏面依舊比較大。你太理智,擔心這影響到你父親的名聲,也因此你總是讓著我,再怎麼憤怒也絕不使出全部的實力。」

「你在家族中的關係太差,禁不起客人明顯外傷引來的誤解。輿論會支持本次戰功顯赫的戰靈族長親生長子鳩占鵲巢這種謬論,還是偏向於沒有立功的冰牙族長嫉恨交加,利用寄居關係趁機唆使後代欺壓同為四大家族的少主,結論立定。」

「你捨不得,捨不得你家族清譽。所以我賭你不敢打。」

「…」

「你不是總覺得我是怪人,不懂我在想什麼嗎。我這不就把我被打前一秒想的,一面跟你說了。」

颯彌亞怔怔地回以沉默,格里西亞的語氣平板,幾乎像是背誦。沒有停頓、沒有思考或吃螺絲,好似真的將自己當時想法一字不漏地複製下來讀給他聽,長串突然認真的分析反而使他說不出話來,甚至想著這是否才是格里西亞真正生氣的樣子。他的確是壓下了千百根神經的叫囂阻止,強忍著心底對這個舉動的不贊同,硬是要揮拳在對方面前樹樹威信,那雙篤定的藍眼睛像是安撫他的衝動,建議他服從腦袋的指示理性思考。他也的確忌諱著讓彼此真正受傷,打鬥時雙方都留了一手。

這是對方第一次將運轉中的思緒攤開在颯彌亞面前,他居然產生了微弱、略不情願卻真真切切的英雄相惜之感。他們都將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人才,太過老成,沒有童真且早早工於心計的靈魂,依然被關在得不到信任的脆弱少年軀體裡。

他不笑,而他不哭,這都是表情如一;他狠戾,而他陰柔,這都是手腕決絕;他時時緊繃,而他太過輕鬆,這都是難以捉摸。

他們之間,只是同極相斥。

這個想法另一向厭惡對方的颯彌亞又愣了一會,心底的不愉快再次湧上。

「…你太容易驚訝了。或說,你太容易在超乎常理的事情上糾結。我只是換個風格,你就在敵人面前進行起深度思考,說不出話來了。」格里西亞的笑容回到眉眼間,坐回床上,方才似有若無的壓迫氣息被收得一乾二淨,「你實在太好操控了,這麼好操控的強者,很容易淪為棋子。」

「哦?」颯彌亞被那肯定的判斷激得怒極,反而冷靜下來,哼了一聲,「你倒是說說看,我身為冰牙下任當家,又能做了誰的棋子?」

「這還用說,」金髮男孩自信地一揚眉,那種天塌下來也有高個頂著的姿態令人心裡怒的冒泡。


當然是我的。


真該說是勝卷在握,還是自以為是?

性命在這動盪不安的局勢裡宛若螻蟻、身為唯一勢力依靠的父親生死未卜,卻高傲強勢的沒有一絲寄人籬下的自覺。也許善良的冰牙族長能保他周全,但在加利德法回來以前又有多少權貴想趁機抹去這個戰靈唯一的香火?

到頭來,冰牙才是掌握著這人性命的人,格里西亞卻狂妄地宣稱他是個可控的棋子,自己的棋子。

實在太好笑。被族人護在手心,沒見過一點大世面,大概連血腥都沒沾到一點邊。他在心裡嘲弄著這個被捧得太高的小少爺,強硬地忽視了心頭陣陣發緊的不安。

「你也許是『將』,」格里西亞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屑,然只是聳聳肩,淡色眼睛裡貓一樣的細細瞳仁水波不興。

「但我是最好的敵陣棋手。我可以用我這方的棋子,引陷入我的棋局。」

「你似乎低估了我,」颯彌亞給他一個沒有扯動嘴角的冷笑,「我也許就是坐在棋盤對面的人。」

「不,」格里西亞微微噘嘴—他的雙唇即使嘟成一個小圈還是很薄—發出一聲清亮的口哨。

「這對你來說又不好玩。」

「是喔,你就覺得好玩?」

「有些事情不是覺得不好玩就不必做的。」

「…我不想理你。」

這次颯彌亞真的很累了。他真的無法也不想理解這種跳躍式的精神分裂思維。他趴在桌上,蓋上燈罩,不想和神經病一般見識。

這場難得持續久些的談話,當然又是由他硬是打斷關燈截掉話頭收場。他這樣說服自己,這一切和往常一模一樣,只是讓那個渾蛋閉嘴花的時間稍長了一點點。

然而,關於這人的一切—秘密、情緒、頭殼裡裝的東西—

已令他的思緒再也無法停止。

颯彌亞趴下來,有些意外聽見床單嘶嘶掀起、稍微翻覆的聲音,格里西亞是沾枕便睡的,此刻卻在枕頭上用手臂撐起頭,慘澹的光在他高高揚起的唇角上跳動。

「陷阱。」格里西亞說。

「…?」

「他們帶我到的鄉村,山高水深、有住戶且天然資源豐富,我推定那是獵戶的集體營地。春天,打獵季節。」金髮男孩躺在床上笑笑地解釋「我說服那群綁匪,這裡曾是我戰靈本家的避暑山莊,吊環陷阱區旁邊開了家妓院,當然,晚上營業。就這樣囉,晚安。」

「…」

再沒動靜。

耳邊傳來格里西亞逐漸放緩的呼吸,颯彌亞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桌燈,直到最後一點燃料也被燒得一乾二淨,火焰平息。

別說好好地講出來了,就算格里西亞將自己的想法全部寫成一本書,放到他面前讓他反覆閱讀,他還是不會了解這傢伙錯綜複雜的腦袋紋路裡,究竟流淌著什麼。

「…神經病。」

他看著那張臉,格里西亞毫不設防地呼呼大睡,月光下面無表情蒼白的臉,少了那抹噁心弧度,五官居然挺好看,秀氣的鼻梁微凹的眼窩尖尖的下巴,中性又英挺,看著順眼了些。

「神經病,」他低聲說,「你真的是神經病。」

深深恨意竟突然被崩潰的好笑感和對這熊心豹子膽不明不白的敬佩沖淡了點。

只是一點點啦,他撇嘴,對桌邊床上人抱持的緊戒心突然像鬆開的琴弦、像他的眼皮軟軟垂下來,他驚訝,卻抵不住突然湧上的睏意,頭昏腦脹地陷入沉睡。。

子夜。

自從格里西亞到來,難得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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